《斑铜》这部长达三十多万字的小说在《十月》2011年第3期长篇专号上发表了。很奇怪,这一次的发表,顺利得让我不敢想象。两个多月后,当我重新坐下来,静静回想这一部在2010年10月才完稿的长篇小说的创作经历时,我还是不敢相信会这样顺利。就连毕飞宇见到了,都吃惊地问我,他们给你发那么多?
刊物当然不可能发三十多万字,《十月》上的《斑铜》,当然是经过精心删减的。但再怎样删减,排版出来,也有28万字150页之多。我记得2011年6月,当我第一眼见到《十月》上散发着浓郁的墨香的《斑铜》时,我的心里充满了感激。感谢《十月》的老师和编辑们,他们以最大的宽容,容纳了我的这部“超长”的小说。
《斑铜》发表的过程,有一个细节我经常想起:2010年10月底小说完稿的当夜,我把小说的结尾《斑铜赋》中的一段三百字左右的文字以短信的方式发给《十月》的编辑顾建平老师,短信中特地注明:奇文共赏。令我没有想到的是,他看完后当即回信:真牛!见到他的短信,我觉得这部长东西中的一段文字能够得到一个古典文学功底十分深厚的编辑老师的肯定就够了,就够我欣喜一个星期的了,至于发表,我根本没有去想。我觉得这样长的一部东西,本身就是几个朋友邀约着写给自己看的,或者,试验给自己看的,发表,尤其是发表在《十月》上,根本就是妄想。
一个多星期以后,我却收到了顾建平老师打来的电话,他让我把《斑铜》传给他看。又过了一个多星期,他再次打来电话,告诉我两个字:发表!而且会尽快!电话里,他简单地评述了这部小说,他说,一个当代的作家能够用两年多的时间,以半文半白的文字去慢慢地磨一部长篇小说,这本身就是一件值得尊重的事情。他的一席话,道出了这部小说的“秘密”,当时,我的心里真的飘起了一句诗,不过,那依然是一句平仄不全的古体诗:平生相对月如雪,执手共映火红天!感谢老顾,感谢他对一个在滇东北偏僻之地的作者的最大关注!这样的编辑,值得我一生尊敬!
小说很快便发表了,包括修改的两稿,前后仅仅4个月的时间。这段日子,终将成为我一生最值得记住并常常回忆的时光。
接下来,我就来说说我是怎样想到写《斑铜》这样一部小说的,也就是这部小说里的“秘密”。
我出生于1967年年末。一看这个时间,便知道我的大学是从20世纪八十年代西方文学思潮的旋涡中滚打过来的。那个时候,我拼命地读着萨特、海德格尔、福柯、德里达,我喜欢看加西亚·马尔克斯、巴尔加斯·略萨,我喜欢福克纳、海明威、尤金·奥尼尔,我喜欢茨威格、莎士比亚、陀思妥耶夫斯基、阿赫马托娃、聂鲁达、波特莱尔、玛格丽特·杜拉斯……那个时代,凡是翻译过来的作品,我几乎都要狂热地读,凡是那种西方复调式的长句子,我都认为好。我们甚至把善于操作这样的句子的人,认为有才气。我记得,大学毕业之时,图书馆要求还书,我舍不得还一本罗兰·巴特的《恋人絮语》。最后,佯装丢失,给图书馆写了检讨,交了罚款,才顺利毕了业。如今,这本《恋人絮语》仍然在我的枕边,时时陪伴着我,书的封面上,罗兰·巴特睿智的脑袋,仍然在提醒着我该去怎样思考。
这就是我的大学、我的中文系,之后,便是中国文学界风起云涌的结构主义小说、先锋小说、新写实小说、私人化写作、下半身写作、网络写作等。今天是70后,明天80后,现在已经是90后了,好像你还没有开始写,这个世界已经把你远远抛开了。
你还没有开始考虑怎么写,这个世界已经不要你写了。我被远远地抛开,甚至,我们一大批以主流文化中心为坐标的处在边远地区的写作者早就被边缘化了。评论家们经常以这样的口吻来评价我们——边缘化写作。似乎我们的写作,仅仅能算作所谓的主流文化的背景,我们的写作被迫离开、旁观。
在此期间,我也有一段急不可耐的时光,也写过一些急不可耐的文字,也被发表,甚至,还被拍成电影(警匪片)。但是,写着写着,我越来越觉得没有出路、越来越感受到写作的无聊。因为,无论你怎样写,你都逃不出类型化的题材和已经被无数人说过、用过、警惕过的经验化的语言的圈套。大不了,是你又完成了、写出了一部小说,大不了,是你又可以发表,赚点稿费,贴补家用。文学的创造性在哪里?小说的神奇魅力又在哪里?缺乏了创造与神奇,写作还有什么意义?
带着这样的困惑,我遇到了《斑铜》。这是一个写云南省会泽县的一段制造铜器的历史故事。首先,我是被那段历史深深吸引了,大清300年,会泽作为一个铜原料的产地,为大清供铜料300年、造币300年、万里京运300年,在这期间,这座小小的县城留下了来自全国各地的客商无数的历史印迹。有大大小小的会馆八十余座,组成了如今这座古城最为自豪的部分。可是,随着大清的灭亡,像是一夜之间,这座古城便沉默了,剩下的,只是记忆中口口相传的辉煌故事和散发着璀璨光亮的铜器——斑铜。如今,这种在巴拿马国际博览会上获过金奖的、它的制作者被评为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的手工艺品,在我的印象中,就像一块琥珀,沉默在它璀璨晶亮的历史深处。还有的,便是会泽的另一段历史,红军长征路过会泽时,红九军团从这里带走了大约1500名会泽男儿,这在后来被称为红军长征历史上规模最大的一次“扩红”。在我的印象中,几乎同样是沉默的,这1500人无声无息地同斑铜一样,沉默在历史的深处。
有了这两样东西,几乎又可以构成一部长篇小说了,又可以急急忙忙写完、匆匆拿到“主流”那儿去邀功请赏了。可是,我整整等待了一年的时间才开始动笔。这一年的时间,我到底在干什么?
还是那个问题在困扰着我,我该怎样去创造?如果仅仅是编一个关于斑铜传人与滇东北儿女跟随红军北上抗日的故事,我想,电视剧的编剧可能比我编得更好,或者,写完了,交给会泽县委、县政府,让人家出点钱,自己买个书号,找个出版社出本书了事。
我不愿意这样干!
我开始回望传统——文学的传统、语言的传统。那段时间,我经常会想起一个会泽的老农站在他的田地中,手杵锄头,头顶蓝天,跟我讲述他们村里的一个女人的故事的情景。为什么一个大字不识的老人、一个从来不知道西方文学思潮为何物的农民,在讲述一个故事时,是那样地吸引我。等后来,我基本已经忘记了他讲述的故事内容的时候,还是那样让我不能忘怀。我一直在想,一有空我就想,为什么?这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一个老农可以让一个写小说的人自愧不如?
后来有一天,当我看见我儿子在窗前慢悠悠地吮吸着一瓶奶的时候,我终于知道,那是老农讲故事时的口气,那是一种土得掉渣的口气,那是来自中国几千年来的讲述传统的伟大的口气在吸引我!
断奶——当这个概念从我儿子的慢慢吮吸中慢慢走进我的脑海时,我真正打了一个寒颤。一百多年来,中国文学甚至文化的“发展”史,就是一部与中国伟大的传统文学语言的断奶史。可以说,从20世纪五十年代后开始,我们的嘴中、纸上留下的,大部分已经不是由我们的文学和文化传统传承而来的语言,我们用来写作的语言,甚至是长期由翻译家们“创造”的“洋泾浜”似的二手货。在此基础上开始的所谓创造,正是把我引向困惑的重要原因。
失去了传统的语言和口气的混乱,必然带来的是这个时代精神的混乱。从把小说写作捧上天的“神圣”开始,到后来的私人化写作,在我们的小说创作中,充斥着一种与我们的传统背道而驰的欢欣鼓舞。但是,没有了传统的写作,恰恰失去了中国的意味,失去了中国文字的美、安静和敬畏。至少,在我看来,当下的小说写作,大部分是不生态的,或者是反生态的。它们没有敬畏、缺少神性,到处充斥的是莫名其妙的肮脏、矫情和贫血的无根无底的傲慢与叫嚣。
试想,如果你是一个生下来便没有传统的人,你只能用“二手货”的语言去讲一个故事,你还愿意写小说吗?于是,从《斑铜》开始,我往回走,我向传统致敬。我用半文半白的文字和西方语言(翻译的)相结合的方法,完成了这个故事的叙述。在整整一年半的冗长的叙述过程中,每天由这些文字给我带来的,全部是惊喜的发现。就像我在写小说里的主人公怎样制造斑铜这样的神器大器的时候,我写道:造化不臻,只是神器弄人!弟子不悟,还留人世几年?师父,达静空之地,才知弟子之壅塞。思真纯之念、善美之象,才觉弟子之垢污。虽发誓不弃,励悟这斑铜之道,可誓归誓,道归道,誓乃志在必得之举,道法自然如来之界,云蒸霞蔚、壮阔翻涌,正如师父所言,无拘无束,无形无法,天马行空,任性随遇。弟子蠢笨至极,总于这誓与道间踟蹰,欲道则不誓,欲誓则无道。因了,终思弃之不誓,以求一弃成悟,了悟得道……
造器如此,为文亦如此!
最后,我想用《斑铜赋》中的几句话,来结束这篇文章,以求共勉:斑铜当神器也!其色金辉,其光斑斓,樱樱一身,桃桃一表。质自天来,弃邪绝恶,丽从胎起,藏真扬善。彩流兮若处子弄涟漪,辉耀兮若虎豹越堑隙。远而观之,斑若飞瀑降长虹,近而抚之,体似玉肌润芳琼。采柔得势,擒猛添刚。追风影之缥缈兮,形随天韵而现,迎江河之激浪兮,韵逐波涛粼烟。江风一帆,形韵一体,脱艳嘲媚,璞拙铅华。集蒸岚之灵秀,披金缕之高洁,态朝霞之浩荡兮,比霓裳落玉身。于是神随形展,形仗神采。倘为一瓶,无花自芳,若为一鼎,千火聚香,铸制一兽,嘶啸嗜血,幻为一樽,琼浆醉月。一望夺目,一叹牵魂。仰高天之凤鸟兮,试着一色为羽?问远翔之鹏鹤兮,不羡山隅奇光?……